关中爱情故事

关中爱情故事

  如果知道,缘份至时的欢欣之后,必然会有缘尽于斯的苍凉。
 
  那么,我们还有什么好期待?
 
  七十年代初期,陕西关中。
 
  他是家中的独子。她是家中的老二。
 
  他们二家是世交,两代人一向来往甚密。他们的父亲,都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斗,那场炮火硝烟下滚爬出来的兄弟情谊,却怎么都想不到,会因为自己的儿女,从此消声灭寂。
 
  他们的婚约算不上指腹为婚,却也是两家大人在酒桌上,言来言去而落定的结局。
 
  那一年,他十岁,她八岁。两家离的不远,属于前后村,加上两家关系如此亲密,走动的亦频繁,他们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,两小无猜。
 
  从小,她就喊他哥。从小,她就受到他的保护和疼爱。
 
  有时候她去他家玩,大人们就会笑着望她,娃啊,今天就住咱家了。
 
  她歪着头使劲摇晃着,这不是咱家,是你们的家。然后大人们会告诉她,娃啊,这里是你的家,你生下来就是咱们的人了,你要在这里住一辈子的。
 
  从那时起,她就知道,她长大以后,是他家的人,会在这个院子里,住一辈子的。
 
  上小学时,他始终比她高一级,那时候学校男女生是不说话的。夜自习下课以后,他经常会等在学校门口,看见她出了教室,见她走在了回家的小路上,就默默地跟在她身后,这是属于那个年代的一种保护。
 
  中考的时候,他考上了高中,为了等她,对家里人说想重读一年考中专。七十年代的中专,能够让一个农村娃,转身变成城里娃。这样他们终于坐在了一个教室,村里一起长大的伙伴们,都知道他们是定了亲的,起哄的时候,就喊着谁谁谁的媳妇,谁谁谁的男人。
 
  她脸涨得通红,低着头跑掉,他却会扑上去,朝乱喊的人一通拳脚。
 
  再等到中考,他还是考到了高中,不过他乐滋滋地,因为中考榜上,也有她的名字。
 
  高中三年是在外乡就读的,依然说很少的话,远远看见,就脸红避开。内心却是明了,自己和这个人的关系,自己的一生,和这个人的关系。那所学校,是邻近几个乡上最普通的一所学校,考上大学的名额,少之又少。高考中他们都落了榜,双双回家,跟着父母辈一样,面朝黄土,背朝蓝天。
 
  花开花落,一年一年。
 
  他们都长大了,两家大人就商量着,给他们把事情办了,也算是了结一桩心事。
 
  在他二十岁那年,迎娶她进了门。
 
  新婚蜜月过去半年了,他们依然是牵着手一起下田,一起回家。他们的恩爱是村上出了名的,她贤惠乖巧勤劳,他憨厚老实,身强力壮,对娇小的她,疼爱有加。他们夫唱妇随,相敬如宾,从来没红过一次脸。
 
  这在七十年代中期的农村,许多女人还活在男人的拳头下,而这对小夫妻的所作所为,无疑在村上是百年难得一见。那应该是他们生命中,永远值得记取的一部分回忆,单纯的幸福,单纯的日子,单纯的心思,单纯的年代,单纯的岁月。
 
  随着与她一起结婚的媳妇们,一个一个都有了身孕,她还是天真无邪的样子,不知道担忧自己的现状。而当那些与她一起结婚的媳妇们,都怀里抱着娃满村转时,她依然只知道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,勤勤恳恳地侍奉公婆,一心一意地爱她的男人,本本份份地做个妻子。
 
  村里终于有了谣言传出来,有人说她是不会生娃的女人。有人说,是他家祖上不积德,上天怕是要他这一姓断子绝孙。
 
  婆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来。
 
  终于有一天,婆婆喊住了要下地的她,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手绢,层层打开,取出一些纸币,带她去了县医院。医院诊断她一切正常时,婆婆的脸色才慢慢缓和。医生要求让婆婆带儿子也检查下,婆婆同意了,再看到医院诊断儿子也是一切正常时,婆婆的脸上,终于有了笑容。
 
  回到村上,婆婆对本家婶婶说,我儿跟儿媳妇都没啥毛病,怀娃是迟早的事情,等我媳妇生个孙子,我要大摆宴席,气死那些爱看笑话的。
 
  婆婆的心愿,想出口恶气的心愿,在她的身上,始终没有达成。
 
  三年过去了,她依然没有身孕,他们夫妻吃了很多中药,都无济于事,看笑话的人越来越多。她每次去田地,都低着头走路,她再没能享受被自己男人牵手的滋味,她很久没看见男人对自己笑了,她在婆婆家中的日子,此时如同炼狱般煎熬。
 
  婆婆每日的指桑骂槐,每日的冷脸,无论她做什么,都是错的,无论她说什么,都是错的。她胆战心惊地走路,说话,干活,这还不够,
 
  直到那天夜里,她听到自己那么爱的男人,对自己说,我家就我一个儿子,我实在受不了村上人的白眼和闲话,我实在受不了我妈的眼泪,我实在不想再听我爸一声声在那里唉声叹气。
 
  他说,我们离婚吧。
 
  她便惊呆了,离婚?这在七十年代的中期,离婚这二个字,无疑如同戏里唱的休书一样,代表着她被人抛弃了。她的命运将从此刻上二个字,那就是耻辱。
 
  她泪流满面地问他,你受不了别人的闲话,受不了你爸妈的威胁,那么我呢?你为我想过吗?你知道离婚代表什么吗?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,在你心里,难道就落一个离婚的下场?
 
  她哭啊哭,扯着自己的头发,嚎叫着,那种绝望的神情,让他瞬间心疼。
 
  他抱她在怀里,这个男人也开始哽咽,我也不想离婚,我舍不得你,我怎么舍得离开你?可是我有什么办法,我妈天天逼我,我有什么办法?
 
  那夜,窗外下很大的雨,他们的眼泪落在了一起。哭过之后,她那夜出奇地温柔,他在疲惫中睡去了,她却无法入睡,她知道,离婚这二个字,他不是轻易说出来的那种人,他能够说出来,是肯定想了很久,可是,要她离开他,离开这个家,这个院落,她觉得自己没脸回娘家的,村与村那么近,她就算回到娘家,风言风语一样能够杀死她的,被婆家休了的女人,以后怎么活?越想越害怕,越想越恐惧。
 
  乡里人夜里睡得早,为了省电。到半夜的时候,他从梦中腥来,肚子有点饿。睁开眼睛没看见自己媳妇,以为她上茅房去了,也就没在意。起身披了件衣服,去厨房拿了个冷馍,边穿过小院边啃了一口,还没来得及咽下去,就噎在了那里。
 
 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恐惧,脸色青白—–在院中的那颗柿子树下,她穿着出嫁时的一身水红色嫁衣,身子一荡一荡,似乎在那里兀自跳舞。
 
  她上吊了。
 
  他疯了似的地跑过去,村子里顿时响起一个声音,那是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叫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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